「这是一个无法继续下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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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tration by 椛hana's


Eins/轮椅上的少女
       一个。
       让人无法喜欢起来的开端。
       自然也无法预知什么时候能迎来结束。
       从体育馆的周围密密麻麻地织起一张网,空气粘腻得厉害,凝结成像没有冻好的布丁一样的稠状物,很难掀起什么波动——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细小的颗粒附着在皮肤上,雨就这样笼罩着大地。
       少女被照顾得很好。从各种方面来说——在有光的地方散发着自然棕色的长发盘成最能给人留下大和抚子印象的发型,肤色也是看起来十分健康的、介于小麦色和白色之间不是很扎眼的颜色;除此之外,少女每天都穿着不同布料量身定做的和服,据长时间和她共处的人说,到现在还没见过那些花色重复过。
       少女被保护得很好。做工精良的轮椅,爬了半个身体管子和「电路」——据说那些都是连通神经的东西。
       少女是个乍一眼看上去十分娴静美丽的女孩,事实上大部分时候也确实那样。
       “弥生!”
       体育馆门口的方向,有人对着这边喊话:“已经很晚了哦,等下就要锁门了,不出来吗?”
       会直接称呼自己名字的,除了家里的长辈,就只有那个家伙了吧。少女好像很幸福似的弯了弯嘴角。“啊……今天不想自己动手呢,可以麻烦梓帮个忙吗?”
       “啊好的。”
       被称作【梓】的,是一个扎着马尾戴着细边眼镜,看上去非常正派的姑娘。
       “只要到大门口就好了。”梓握上轮椅把手的时候,少女说道。那之后,会有宫泽家的专车来将她接走。“又给梓添麻烦了呢。”
       “啊~才不会呢,每天能和弥生一起放学也很开心啊。”虽然一起放学只限定于从教学楼到大门口这一段距离。梓在体育馆门口将带来的雨伞卡在少女的轮椅上,梅雨季节的雨不会下得很大,一把十骨的雨伞足以把两人都遮住,尽管如此,少女仍厌恶地皱起眉头。
       (果然还是无法喜欢上下雨天。)
       助听器里刷拉拉地全都是雨滴砸落地面的声音。少女用双手交互擦着从衣袖中裸露出来的那段手臂。她第一次能清楚地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在一个下雨天,那些管子在她身体的一侧爬蔓,顿时使这个世界来到了她可触及的范围。
       那个时候也是像这样下着雨,「粘腻」是她学会的第一种感觉。
       “梓不会觉得难受吗……被水汽沾到满身都是……”
       意料中的沉默,少女觉得好友一定是在摇头。这句话她每个雨天都要问一次,梓一开始还会认真回答,到后来就只是默默地摇头——梓也累了吧,关于这个问题——从那时候起收到的信息不再是从助听器里传来的音波,而是从无法看清事物的双目中捕捉到的黑影的晃动。现在梓在自己身后、在轮椅上方雨伞下方一定也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从体育馆到学校的大门,大约十分钟的路程。由于下雨,缓慢行进的轮椅用了十五分钟。和宫泽家的司机打了招呼后,少女感觉到好友的手脱离了轮椅,取而代之的是家里佣人。
       “幸好你是宫泽家的女儿呢。”
       梓离开前,少女听到助听器里传来一句话。
       “那么,我先走啦!”接着就是好友踱步离开踩着地上溅起浅浅一滩水的声音。
       和家相同的方向。梓就住在宫泽大宅附近的街区,明明可以一起放学的……少女被从轮椅上抱下来放进车里,女佣的动作很轻。
       【幸好你是宫泽家的女儿呢。】
       ——真的是幸好呢。
       ——如果是在一般人家里,估计早就没有了吧。
       ——真的算是「幸好」吗?

       车门“啪”地关上。
       ——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先行一步的梓呢?
       少女缩进真皮座椅。


Zwei/酒鬼的家庭教师
       我叫佐藤荣。今年27岁。
       六月×日早上,我的尸体在X市东北街区的河岸被发现。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和朋友在居酒屋有说有笑的。

       “哟,佐藤。”推开拉门进来的,是个叫桥本的家伙,怎么说也算是公司的前辈——啊、更正一下……是前公司的前辈,但是在工作之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混混。“果然能在这里碰到你。”桥本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几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呢。”
       “啊、介绍给你的工作怎么样?”
       桥本叫了酒和他经常吃的下酒菜,完全没有顾及我还在往嘴里塞食物,就这么攀谈起来。“自从你离开公司以后,一直没有工作吧?这个难得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啊!”说着他大力拍了我的背,刚刚吞下去的东西差点都喷了出来。
       桥本介绍的工作,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家庭教师。
       “啊、托您的福,不然今天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不过家里确实就快揭不开锅了。我搅着碗里剩下的残渣,这场景熟悉得诡异,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做梦见过,不是有那种什么什么的理论学说吗?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
       匆匆扫完短信里的文字,桥本刚好把头探了过来。
       “又是哪个姑娘啊?”
       “是工作啦工作。”我向他摆摆手。
       “你喝得一身酒气还要去当家庭教师吗?会被赶出来的吧,这样我这个介绍人也很没面子诶。”
       “还好啦,只是预约明天的时间而已。”
       时间推到前天晚上,也刚好是在这一间居酒屋。久不联系的桥本上午突然打了电话过来,晚上就带着一位颇有气质的夫人出现了。
       “详细的情况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那位夫人似乎并没有对这种臭男人聚集的居酒屋表现出厌烦的情绪,但是她也没有找地方坐下,“可以的话明天等小女放学之后,就来上第一天的课吧。”她顿了一顿,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请务必好好准备,毕竟小女在学校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现在高中生用的教材我明天托桥本先生送过来的。麻烦您了。”
       “哪里哪里,宫泽家也帮过我很多忙。”桥本立马欠身鞠躬。
       “我会尽力而为的。”我也跟着点头。要不是报酬颇丰,我也不太想接手这样的工作,那位大小姐「学生」,据说原本连像正常人那样去学校都是不可能的,不过不知道有权有势的宫泽家做了什么,倒是让那个姑娘进了市立高中过着表面上正常的生活。“小女在学校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正如那位夫人所说,即使呆在学校也无法学习,并不是因为品格顽劣,而是那个姑娘、根本就不能算作正常人的范畴——这些都在电话里一一仔细向我说明过,但我并没有被要求保守秘密之类的。

       ——童话故事以前也读过不少吧?你觉得被关在高塔里面的的公主怎样呢?

       “佐藤?”桥本在旁边推了我的胳膊一下,害得我差点把盘子里搅拌着的东西洒出来,“那位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啊?”看来他也只是掌握了那天和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的资料。
       “大概是……机器人的感觉。”
       “机器人?”
       “嗯,就是非常不真实。”

       裹在这个季节根本就用不到的厚重和服里美丽少女,靠近右侧的身体像爬满了蠕虫一样鼓起来。她安静地窝在轮椅里,读着写满盲文的书。
       “你觉得被关在高塔里面的的公主怎样呢?”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一下懵了。当时只觉得说起来,她还比较像那个被囚禁起来的公主吧。
       公主并不是没有手脚的对吧?为什么她不能自己离开高塔呢?既然王子能上去,她也能下来才是。是害怕恶龙吗?还是害怕失足从上面摔下来呢?——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摔死我也会从里面出来的。应该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从那里面出来吧……满足于暂时的安稳生活,期待一个勇者的出现…………呵呵,不觉得很可笑吗?偏偏要等到王子经过,看到她被禁锢的痛苦才肯从那高塔里面的出来,根本就是把自己的痛苦强加于别人,博求同情的表现!然后再让王子与恶魔战斗,同时把自己的同情强加于别人。
       对面的少女抚摸着书上的盲文。
       如果不知道这个高塔里的公主,王子也许会通过其他更加平和的方式娶到另一位公主吧?
       “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好好听听他人的想法呢?”
       “王子是不是真的愿意费大力气救出那位公主?”
       “仅仅因为美貌就爱上一个人不是太过牵强的理由了吗?——作者毕竟也不是那个王子本身,为什么就能擅自写出他的故事。”
       我更加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宫泽家的大小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虑当中。
       良久,她终于冷静下来,带着迷惘的眼睛抬了起来,为我设置的台灯灯光映在上面,空洞的瞳眸正把窗外的夜吸入当中,台灯的光就仅仅止步于与虹膜接触的当下。
       “明晚你就不要来了,我会和母亲解释的。”
       “怎么了?”——明明好不容易有了新工作。
       “我不想见到你……”她略显怒意地说,过了一阵又低下头去喃喃了一句:“阿梓说了…………”
       后面的内容我只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Drei/
         均匀的敲门声,一听便知是经过长时间练习出来的。宫泽家大宅二楼靠西南方向的走廊,女佣以不至于令人烦躁的节奏敲击着门板。
         “您的电话哟,小姐……”
       按理来说即使是周末也应该已经起来弥生没有回答。
       “有个自称西村敏的男生打电话过来,说是您学校的同学。”
       弥生的屋子里安静地不像有生命体存在。
       “我进来了。”
       女佣握着雕花铜把手推开了房门。隔着没什么装饰的大床,弥生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至少从门口这个角度只看得到高出床沿一点点的上身,直觉觉得她应该是坐在地上。常用的轮椅搁置在半米以外的地方,是从上面跌下来、一个晚上都坐在冰凉的地上吗?为什么不叫人呢?
       “小姐?”女佣又试探性地问了一下。这次她的大小姐终于有反应了,弥生的头突然向后耷拉下来,颈椎折断了一般转过半张脸,连带一起歪斜过来的身子,几乎满脸和正面的衣服上都沾了红彤彤的东西。“小爱……”她用没有声带振动的气音说道。
       “小姐!!”爱子走过去才发现,地上粘着一层干掉的暗红,弥生的衣服正面和脸上也都铺着这种颜色,睡衣上的部分因为凝血让布料变得硬邦邦的,“请坚持住!我立刻去叫医生!!”爱子从房间冲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宫泽坐在书房的办公桌后方,多年的习惯让他就算和家人谈话也是这样一幅架势,“出了什么问题,搞得全家都不安宁。”
       “爱子今天早上去叫弥生接电话,结果发现弥生一半身子上都是血。”宫泽夫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医生看了说弥生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造成这样大出血的伤口。”
       “这就奇怪了。”
       “是啊。”
       “对了,赶紧吩咐下去处理一下,不能让来给弥生上课的家庭教师知道了。我们再慢慢调查。”
       “暂时不会有家庭教师来了。”宫泽太太说。
       “什么!?”
       “新的家庭教师的尸体,今天早上在河边被找到了。”
       “是淹死的吗!?”
       “不像,尸体虽然被泡过但是头部有个大口子,另外据说脖子上还有掐痕,那才是致命伤。”
       “头部的大口子……应该会流很多血吧。”
       “正是。老爷,弥生最近有点奇怪……”
       “你在说什么话!”宫泽突然发起脾气,“这件事无论如何与弥生无关!我知道你不喜欢弥生,但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把女儿交给你养,你就把她养成这样了吗!”
       “有佣人说看到她昨晚出去了。”宫泽家为了保护主人的隐私,并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施,只是在大门和围墙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防盗处理而已,因此要掌握什么人的行踪就变得很困难了。如果真的是弥生做的,那按照爱子的形容,他们的女儿应该是在血泊里趴了一晚上。她又是怎么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下把一个大男人的尸体弄出去的,为什么也不处理掉血迹?宫泽夫人也不愿意相信,可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的道路。
       “还有另外一件事……”
       “说!”
       “和弥生很要好的那个女生失踪了。”
       “弥生知道这件事吗?”
       “这个…………”
       看来宫泽夫人还没有时间和女儿谈起有关梓的话题。
       “我知道……”仍然只有弱弱的气音,爱子推着放置着弥生的轮椅进了书房,“我知道……听到大家说了……”
       “弥生,”母亲冰冷的面孔转向这边,“回答我。”
       “住口!”从没这样吼过母亲的父亲这次开口了,“弥生是你的女儿!”
       可是母亲像没听到一样。
       “回答我,弥生。是你做的吗?”
       弥生没有动。
       “弥生!!”
       “医生说小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需要休息。”爱子欠身行礼,这样顶撞夫人被辞退也不为过。但是仅凭行动不便的小姐,是无法杀死后再妥善处理掉梓或者那个家庭教师的尸体的。再说小姐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呢?——爱子不是没有听到前一晚弥生和家庭教师的争吵,如果说是因为想“逃出去”,杀一个家庭教师也无济于事;至于梓,那个姑娘无论在感官还是运动能力上都强于弥生太多,一旦察觉到弥生要对她不利,失踪的应该是弥生才对。尽管有点不可置信,爱子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主人。
       “带她回去。”宫泽开了口,“有什么以后再问。”
       宫泽夫人仍然盯着弥生空洞的眼睛,半晌终于妥协,挥手示意爱子可以带弥生走了。在得到宫泽夫妇的许可后把弥生移入了收拾干净的客房。
       “就先暂时呆在这里吧。”
       “小爱……”年长弥生一点点的爱子,一直以来都被弥生当做姐姐,但是这个女孩子,除了那个失踪的朋友,在爱子面前也没有表现出过喜悦,只是在认识梓前会对爱子说一点点正常女孩子的心事。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触及过弥生的内心。
       “小爱……你说梓、会不会已经死了……好痛啊……好痛啊……”弥生抱着肩膀缩了起来,“好痛啊小爱……”
       “梓小姐只是失踪了,并不代表她已经死了。”
       “好痛啊……梓一定是死了,不然怎么会痛成这样……梓死了,我要怎么办……我还是看不见啊……梓……梓……你说我可以看见的,可是你都死了,我还是看不见……”扎马尾戴细边眼镜的姑娘的身姿,浅浅地印在视网膜上,那仅仅是来自于脑内的幻觉,比眼前模糊的景象要清楚一些。“我看不见……我还是要靠着这些管子……梓……好痛啊……”
       (又发作了……)天生看不见听不到、任何能力都比普通人要弱的小姐,靠着宫泽家庞大的家产换来的仪器才能稍微赶上正常人一点点的能力生活着。被强硬地要求像普通学生一样去学校,被其他学生暗地里嘲笑,对自己和家人都憎恨着——爱子这么觉得,偶尔她也会看到在夜里醒来发疯似的弥生。然而大部分的时候弥生都会竭力保持冷静的淑女形象,直接表现为一种冷漠,也许和人讲太多话,就会克制不住心里的自卑。梓在弥生心里起到什么作用,这个家的人都知道,和那个开朗粘人的姑娘呆在一起,弥生才会从内心表现出一个少女该有的情态。
       “好痛啊……梓……好痛啊……好痛……小爱……梓死了呢……死了……”弥生持续着喃喃低语。
       爱子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弥生头上。


Vier/西村敏
         “呐、弥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向西村告白啊?西村敏可是很有人气呢,没想到弥生也是注重外表的人啊,总觉得有些失望……”
       “说什么啊……明明知道我看不见什么的。”
       “不过告白的部分没否认哦?你不快点的话,我就抢先了,我可是他的同班同学哦。”
       “噗……你还不是一样吗,外貌协会的。”

       前些天还跟自己说着这样的话胡闹的梓……丢下我了吗?
       在其他同学看来,宫泽弥生正是处于丧失好友的低落中。那个女孩缩在轮椅里坐在教室最后中心的位子上。把她放在那儿而非角落,可能是想让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女不至于被集体排斥——或者说,感觉上似乎没有被排斥的一种自欺欺人心理。所有人都明白,愿意不断和宫泽弥生搭话的朋友只有那个叫做梓的、隔壁班的同级生。
       下午五点,扎着马尾戴着细边眼镜的开朗少女总会准时略带暴力地打开教室后门,然后把呆在轮椅上的弥生推出去;有时候没等到迟到的好友,弥生也会自己开轮椅出门,然后在走廊上遇到一脸歉意的梓,这就是少女们每天的例行公事。
       今天据报导说是失踪的梓,自然不可能出现。反而有一个大家都没想到的人来了。
       “呐……那个是隔壁班的吧?”
       “虽然和梓是一个班的,不过好像两人也只是一般的同学交情吧?”
       “啊、我这辈子都想靠近的人出现了呢!”
       “哼,又是那个家伙吗,我妹妹一直嚷着要他的照片……”
       与放了学还没走,成小团体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生相反,几个刚参加完社团活动的男生对造访者表现出了极大的敌视感。
       西村敏不愧是习惯了这样的环境,越过男生们愤怒的和女生们景仰的目光,直奔目标。
       “昨天打电话给你,结果被无视了呢。”
       “……………………”
       “可以和我交往吗?”
       “………………………………”
       “可以和我交往吗?”
       “是在和……我说话吗?”助听器里的声音显得非常不真实,弥生不能确定声音所对的方向到底是哪里。
       “宫泽同学……?”
       “是……”
       西村敏双臂抱在胸前,俯下身来凝视弥生的双眼,后者感觉到投射过来的视线,却无法准确捕捉视线的来源,只好通过模糊的影像确定了对方「头」的位置,然后直挺挺地盯回去。——这就是她一直以来能做到的「礼貌」。
       “这么说你答应了?”西村的声调里听不出有多兴奋。
       “嗯……”应该好好想一想的,弥生咬起下唇,虽然她清楚知道自己其实有点喜欢这个男生,虽然她不知道那「一点」到底是多少,不过她知道以前跌倒,这个男生扶起她时手心传来的触感也传到了她大脑里记忆的区域。
       到底是依赖、怀念还是真实的喜欢。弥生分辨不出来,也不能够分辨,她已经失去了和常人相通的许多东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像常人一样生活,必定是要放弃去体会一些东西。
       “不要过多使用你的大脑来思考。”医生对她说,“会给代替神经传导你思想的代替品造成太大压力的。”
       “不过告白的部分没否认哦?你不快点的话,我就抢先了,我可是他的同班同学哦。”
       ——梓……
       不是。
       这不是背叛。
       我不能永远依赖你,你不是我的神。
       “我答应你。”很小声,不过西村听到也就够了。
       “谢谢。”西村,代替了原来梓的位置,推着弥生的轮椅离开教室。
       操场上最后的喧闹也在慢慢褪去,学校轮转了一天,该休息了。西村走的很慢,不像梓总是带着活力的步伐。许久,身后的人才开始说话。
       “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想让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弥生回答。
       “你们……很像。”
       “我知道。但是我会比她更厉害的。”
       “她……?”
       “她比我完整,可是我比她更了解她也了解我自己——至少现在是这样。如果你愿意,就先当是代替品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了,我会证明给你看。她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完美,也并不比我完整多少。”
       “是吗……”
       直到弥生再次被爱子接管,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Fuenf/

       六月。雨。
       今天是新的家庭教师来的日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本来就是不正常的生物,刚出生那几年只能通过仅存的薄弱感觉触摸这个世界。该感谢他们没有遗弃我吗?不正常的生物,不就该过着不正常的生活吗?一旦直接接触到正常人的社会,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那是多可怕的事啊。
       ——抑或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是个不正常的生物呢?
       (大概是后者吧。)
       我见到了那位家庭教师,应该被交代过了,所以对我身上那些维系神经让我至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进行思考、学习的管子没有感到惊讶。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视线的不自然。教学也算中规中矩,不如我以前那几个家庭教师好。但是我从骨子里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正常人——除了梓和他们班那个西村敏。
       梓是我一直以来唯一认为可以称得上好朋友的人。总觉得她身上某个地方带有和我相同的气息。
       西村则是唯一一个在给予我帮助的时候没有说那些漂亮的同情话的人。
       梓和我同仇敌忾,她了解我的想法。——我要是不曾了解或者面对这个世界就好了。我本没有义务来了解,因为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生物。
       下午梓来看我了,我有点不安。果然梓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说了往常那句话:“他会死哦。”
       死,对我来说可真是恐怖的经历。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刻,是初中男生们踢死一只掉在地上的小鸟那会。全身的骨头都断了,肋骨刺进胃里,断裂的骨头四处穿刺,割裂肌肉,甚至头骨也无法再包裹里面的内容……我看着地上的小生命,过了好久这种感觉才消失。那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
       “你……难道可以感觉死亡吗?”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一个读了很多小说的姑娘。“我还以为这种人只有灵异小说里才会出现呐!”从她的声音判断这个人正处于喜不自禁的心情之下。
       (这就是感觉死亡吗?)
       “怎么说呢,能够感觉死亡的人,可以切身感受到身边正在死亡的生物的‘死亡过程’。”梓推着我的轮椅沿着操场散步,“一定很痛苦吧?不要怕哦,以后让我呆在弥生的身边好了——啊、这么直接叫你的名字没关系吧?”
       “没关系哟。”
       “让我陪着你吧,我可以‘预知死亡’,这样弥生你就可以避开痛苦了。”
       即使有梓的预先通知,那些死亡还是像命中注定一样涌到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告诉梓,怎么可以毁了别人的一番好意呢。
       所以当梓对着那个新来的家庭教师说出“他会死哦”之时,我其实紧张得不得了。
       第二天下课有点晚了,我说了很多多余的话,然后我告诉他不要再来了。
       “阿梓说了,你会死。”
       家庭教师走后,梓又来了。听小爱说她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期间还睡着了一阵。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呢。
       “走吧,我们去散心。”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连小爱也不知道,我们就出门了。
       梓推着我往河边的方向走,这座城市有一条穿过中心的大河,我们就住在大河进入城市的位置——城市的东北街区。这一块除了廉价的公寓楼,就是大片大片的私有土地,组合很奇怪,可是也算是种特色了。
       因为前几天下过雨,河水涨了起来,还残留有雨水的气味,有点讨厌,风倒是很舒服。“诶……那个不是……”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前方有个人倚靠在栏杆边,“不是你的家庭教师吗!他好像要做什么……”
       模糊的视界不能提供给我任何信息。
       梓向着前面冲了出去,离得很远我听不清她对那个叫佐藤荣的男人说了什么,过了一阵我就听到梓的尖叫。
       “怎么了……梓!怎么了!!”
       “梓……啊……”窒息感突然涌上。弥生的手掐上自己的脖子,明明自己的手指没有用力,气管还是被狠狠压制一样,再怎么努力吸气,肺部也接收不到。(梓………………)看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清啊……
       梓、你怎么样了……
       我痛苦地弯下腰,然后从轮椅上跌了下去。
       颈部的压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头骨上传来的钝痛还有骤然涌进口鼻的虚空。
       (水………………)

       回到宫泽大宅已经过了零点,为了不吵醒其它人,梓把弥生推回房间。
       “梓没有受伤吧?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掐住梓呢?”
       “弥生,你感觉怎么样?”
       “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是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能呼吸了。”
       弥生现在说起话来还稍有不通顺,显然还没从刚刚经历的「死亡」中缓过劲来。“梓你还好吧?那个人后来为什么又突然自己跳下河去了……这种重叠在一起、没有缝隙的死亡经历还真是第一次——不过梓没事就好了。”
       “那个人他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诶!?”模糊的视界里,站在窗边的梓好像拿出了什么。


Sechs/
       如今背对着弥生面向窗子的梓,其剪影在弥生的视线内投下巨大的阴影。      
       (那是……该不会是……………………)
       弥生咬了咬下唇,梓不是那样的人,她刚才明明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不是自己跳下去的………………那是什么意思……?)
       (佐藤荣,好像很喜欢喝酒吧?那种情况下看起来就像喝多了突然袭击了梓,然后发现自己的罪行意图逃逸后坠河一样。)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摔死我也会从里面出来的。】
       【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好好听听他人的想法呢?】
       那个人该不会是听取了自己那番的言语,突然「悟了」吧!?他是一个正常人、作为一个正常人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一个活在正常人的世界、和其它人都一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不满呢!!为什么要用酒那种东西来麻痹自己,以至于做出袭击他人泄愤的事呢!!体会不到她的痛苦,无法了解一个超出正常人界定范围的人的心情,人类还真是任性呢。
       梓转过身来,右手握着的东西,即便是视力极差的弥生也能感觉到上面的反光。
       “那个人是我推下去的,你最近感受到死亡后恢复的时间变长了吧?”
       “梓——————”
       梓走到弥生面前,纤手沿着弥生颈部的线条滑动。
       “现在还很难受吧?我刚才掐下去的力道可不小啊。”
       “可是梓,为什么、拿着刀子?很危险的啊!”
       “我?当然是来杀你的啊。嘻嘻,”梓笑着俯下身,“只有看到刀子,你才会感到不对劲吗?可惜你看不清呢,不然就不会和我做好朋友了吧?
       “别人不都说我们长得像吗。”
       ——说的也是,此前并没有见过他们的高中同学,在梓推着宫泽进入教室的时候就大喊了一句“是双胞胎姐妹吗!?”
       “杀掉我之后,要怎么做呢?”
       梓好像是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下:“大概是吃掉吧。真有意思,你关心的居然不是我要杀掉你的原因。”
       “因为我知道。”
       “知道?”
       “梓一定不想让我再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了吧。每当有人在附近死掉,都会切身感受到那种痛苦——当事人的神经已经感觉不到了,而作为活人的我却可以回味好久、死不掉,经历一次又一次死亡…………如果他们没有给我加上这些仪器,仅仅凭着那一点的‘感觉’,沉浸在虚无的海洋里或许还好一点————”
       “是一部分原因,不过另一部分……”梓的手划过弥生的面颊,“是因为神。”
       “神?”
       “弥生你是不信神的吧。其实神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神,在弥生你的心中,不也存在着和‘神’相似的东西吗?——我们称之为‘运气’的东西,也是神的一种体现。我呀,叫做‘宫泽弥生’,是本来的名字哟。我们不仅长得像,而是长得完全一样呢,这不是巧合,你懂吧。
       “每个人都会做梦,你有没有想过,在梦里的那些角色,其实也是活生生的存在呢?”
       (活生生的存在……)
       “我是活在认识‘宫泽弥生’这个人的另一个人的梦境里的‘宫泽弥生’。作为单个人梦里的‘宫泽弥生’,我非常不完整,所以我需要吞噬其它的‘宫泽弥生’来完善自己,每个人心目中对‘宫泽弥生’的印象都是不一样的,我需要的就是那些填补。每当有人梦到‘宫泽弥生’这个存在的时候,就会为我打开一条通往他人梦境的通道,我已经拜访过好几个人了。”梓在轮椅前蹲下,“现在我回来了,说实在的我非常感谢你。要是没有你,也不会产生这么强大的我,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憧憬完整的身体和感官——我是你梦境中的那个‘宫泽弥生’,你对‘完整’的渴求诞生了我,我之所以没有在你醒来时与你的梦境一同死去,想必你也很清楚个中原因吧。”
       ——我从来没有中断过那样的想法。
       ————没有中断过“要是我是一个完整的人”那样的想法。
       “杀掉你的话,我大概能成为你的‘神’。虽然不清楚成功的几率有多少,但是你把所憧憬的自己当做‘神’的举动,已经给我带来50%的成功率了。”梓爬上轮椅,攀附在她身上,伸长脖子够着弥生的耳朵—--
       “等到明天他们发现那个人的尸体和‘梓’畏罪自杀在你房间里的‘事实’,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我——宫泽弥生……”
       “我要取代你成为比你优秀的‘宫泽弥生’。”

       弥生看着地上已经不再动的尸体。通过她模糊的眼睛只能确认尸体的身上插着她刚才还拿在手上的那把刀。同样能感受到胸口被穿刺的弥生,加上之前的痛苦,现在除了趴在轮椅里什么也做不了。痛苦从胸口和脖颈向全身蔓延,爬藤似的侵占每一处能接收这感觉的地方。
       “咳咳…………咳啊…………”
       咳……啊……咳咳…………
       “居然是剩下的那50%。”数分钟前,尚未断气的梓费力地大口吸气,说话的时候严重的气不足,大概是刀子刺穿了肺部,“就算你亲手杀了你所憧憬的自己,也不想停止对那样的自己的想象吗。………………你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期盼完整的自己,不会做同样的梦吗…………”
       如果继续向往完整的自身,梓一定还会回来的。她是这个意思吧。
       关于这个问题,弥生还没有想好答案。梓被刀子刺中的时候,死亡的感觉也袭击了弥生,她坐在轮椅上,过了一好阵才发现就算她有意回答,对方也听不到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
       余温逐渐消失的梓,如果不处理掉会很麻烦的,而自己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其它方法了。弥生想从轮椅上爬下来,结果不灵便的脚让她结实地摔了一下,手触到的梓的皮肤已然感觉不到前一阵子她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威胁自己。
       (要从……哪里开始吃呢?)
       (梓说过,死的是我的话就要吃掉……)
       (梓把其它人梦中的‘我’都吃掉了吗……)
       (吃掉梓的话,会不会得到完整的身体呢?)
       (梓不就是那样做的吗?)
       现在手触碰到的位置,应该是脖子。
       下面的血管已经不跳动了。
       生吃掉果然还是很恶心。不过也不可能弄锅子来煮熟了吧。
       咬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和刺身一样吗?
       弥生咬了咬下唇,对着抚摸着的细长脖子俯下身。


后记

       弥生被一阵电话铃吵醒。
       现在已经是盂兰盆节过后,重返校园的日子。手机是西村送的,里面只存了他的号码。因为西村说既然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那么就该经常联系一下,或者能在宫泽需要帮助的时候起到点作用。
       弥生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她将头扭向放置手机的方向,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
       (视觉回来了……)
       弥生兴奋地坐起来,然后她发现自己常年无法正常使用的腿也可以行走了——尽管还不怎么熟悉那种感觉,可是弥生清楚那就是“走路”该有的。
       (无数次在梦里重复的东西。)现在回到了她身上。
       电话铃有些不耐烦地停掉了,又重新响了起来。
       “宫泽,该起床了,开学典礼迟到可不怎么好。”
       “知道了。”连声音都染上了愉悦。
       宫泽弥生沿着坐轮椅碾过无视次的熟悉走廊奔入庭院,前面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引擎已经发动着了。(干脆今天走路去上学好了。)企图无视停驻的轿车,弥生径直走向大门。
       “等一下……”后面突然有人出声叫她,声音细细的。
       轿车的后窗摇下来一点,盘起散发着自然棕色的长发、穿着合身和服的少女从里面用无焦点的眼光望过来,“梓,一起上学吧。”

Sechs~噩梦之章~[宮沢弥生(みやざわ やよ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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